《金瓶梅》中的“隐语”之一种

《金瓶梅》第四回，在西门庆与潘金莲“做成好事”的次日，西门庆“又来王婆家讨茶吃”。书中写道：

……王婆让坐，连忙点茶来吃了。西门庆便向袖中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来，递与王婆。但凡世上人，钱财能动人意。那婆子黑眼睛见了雪花银子，一面欢天喜地收了，一连道了两个万福，说道：“多谢大官人布施！”因向西门庆道：“这早晚武大还未见出门。待老身往他家推借瓢，看一看。”……

坦率地说，当我看到王婆的这句“待老身往他家推借瓢”时，不由地一愣，下意识地想：这个王婆，为何要单向潘金莲借“瓢”？在我看来，“瓢”是当时各家各户都必备的炊具，切切少不得，因此无论借啥，貌似都不该是借“瓢”。

于是我便想：在此处，兰陵笑笑生一定是“别有他意”的。

之所以会有是想，是我想起了《诗经·豳风·东山》里的“瓜苦”一词：

我徂东山，慆慆不归。我来自东，零雨其濛。鹳鸣于垤，妇叹于室。洒扫穹窒，我征聿至。有敦瓜苦，烝在栗薪。自我不见，于今三年。

诗中的“瓜苦”，余冠英的解释是：“瓜苦，即瓜瓠，也就是匏瓜，葫芦类。古人结婚行合卺之礼，就是以一匏分作两瓢，夫妇各执一瓢盛酒漱口（饮），这诗瓜苦，似指合卺的匏。”

诗中的这句“有敦瓜苦，烝在栗薪”，其大意就是：圆圆的葫芦被剖作两半，被久久地荒置在柴堆上……（象征了夫妻分离。）

因此在我的感觉，这个王婆之所以借“瓢”，应该是一“隐语”，隐指“男女间事”。而后一查，果然果然。

傅憎享在其《金瓶梅隐语揭秘》一书中，就有“瓢的双关义”一节，并对“瓢”字作了一番考辨。他的考辨文字，太过“专业”，太过“高深”，恕不具引，但其考辨的结果就是：“瓢”字隐指“女阴”。他最后写道：

总上，瓢曾是女阴之代称；久其隐义迷失，只落得饮器之用。瓢，还波及嫖字。《金瓶梅词话》无嫖字，作“闝”，或取败坏家门义？《康熙字典》始把嫖与淫邪联系起来:“俗谓邪淫日嫖，读若瓢。”嫖字本义不涉淫乱，《说文》：“轻也”；《广韵》：“身轻便也。”《汉广王望乡歌》：“背尊章嫖亦忽。”义皆为轻飘。衍为狎邪之专字，盖在于其音“读若瓢”；女阴为瓢，狎邪女人为嫖，符合着音同义近之说。

更有人文绉绉地直言：“瓢”（即葫芦）在这里，象征女性的受鱼之器的瓶……

同在第四回，待王婆与潘金莲借过“瓢”后，还有一首关于“瓢”的诗：

这瓢是瓢，口儿小，身子儿大。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，到大来人难要。他怎肯守定颜回，甘贫乐道？专一趁东风，水上漂。有疾被他撞倒，无情被他挂着，到底被他缠住拿着。也曾在马房里餧料，也曾在茶房里来叫。如今弄得许由也不要！知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甚么药？

张竹坡在此处“点评”道：“借瓢即影人。文情狡猾，随手生来。”有论者称：“从张竹坡点评本中可看出：‘瓢’不仅处于形象叙事的层面，还具有点染人物，贯通情节以及蕴涵世俗哲学功能的层面，它带形象性而不仅仅是形象，比一般形象多了暗示和哲理的味道。”（乔孝冬：《绵绵瓜瓞与〈金瓶梅〉〈红楼梦〉“瓢”的借用意象解析》）

附言：

我在读《金瓶梅》第四回时，看到王婆见西门庆来了，立时便去潘金莲处借“瓢”……感觉这里的借“瓢”或有“隐义”！因为我蓦地想起了《诗经·东山》里的“瓜苦”二字。一时间，不由地窃喜起来，感觉自己或有一“独到发现”。结果一查，发现这已是别人早就说过了的观点，且已被好多人说过了的！不由地赧然汗下。

这令我想起了一种说法：无论你研究什么，都要清楚这个领域的“学术史”，都要清楚这个领域各家的“学术观点”，还要有这个领域里的“系统知识”（甚至有人说：“不成系统的知识，无异于垃圾！”），不然的话，人家都在研究“高等代数”了，你还在吭哧瘪肚地鼓捣“四则运算”呢！人家都认为某个观点已是“老生常谈”的“基本常识”了，你竟还对此一无所知呢！如此这般，既浪费了你的时间、精力，指不定还会“止增笑耳”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