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上海滩的美人在我心中只在两个时代存在过:一是民国正值情窦初开时,各种流派的风姿绰约相安无事,大把光景在那里停住,魔怔得不像人世。再有就是 80 年代,直到 90 年代初。新旧交替,各种欢好。我见过最让人神魂颠倒的活物美人就是个在那段年岁里,挥霍过青春的人。
这人也不是外人,就是我娘的家族之花,我的小姨贝蒂苏。尽管是一对父母生出来的,但贝蒂苏的颜值和我娘并不在一条水平线上。我娘不过“清秀”二字可以概括,贝蒂苏却是言语难以形容,越说越模糊。
贝蒂苏,60 年代末生人。上海女子,清澈又风尘。
因为她的存在,我从小就对美有超凡的理解。“美”的臻至化境,是一种交缠融合:合在一起便是绝世佳人,拆开看只是一堆鼻子眼睛。如水墨画般浓眉杏眼,幼樱粉唇,一对梨涡恰到好处得一起出现在脸颊上,分毫皆是玄妙。皮肤白且细腻,像是泛着光泽的象牙绸缎,远远看着总好像听到她的脸在召唤:伸手吧少年,我知道你想摸我。
如同老爷子当年遇见长城大公主夏梦,师太在机场一面之缘见到了周天娜。我记事起初次见她,那形象就深入骨髓。贝蒂苏若是男人,那就是杨过,害了一车小郭。那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,黑白分明,眼尾含笑,女人宝贵的天真与倔强就通过这对法器慢慢释放,织成一张网,从此过往冤魂无数。与她打过照面的人,都是罪业深重。
好看的姑娘又仗义,那可真是要了命的帅气。
贝蒂苏最别致之处,就是她的帅。那些我娘不让我干的事,她都偷偷带我去干过。我这辈子做过第一件洋气的事情,是被她领着去东风饭店吃肯德基。贝蒂苏照着画报上的样子给我系蝴蝶结,换了雪白雪白的衬衣和背带裙,我俩坐着电车去外滩吃炸鸡,像是参加一次重大的外交活动。
回来后我给幼儿园的傻小孩们讲吃鸡的经历,足足炫耀了一个礼拜,闹出一场风波,也是她单枪匹马地来救的我,帅得无可救药。我那时想着,一定要撺掇贝蒂苏去变性,这样长大后就好嫁给她。
2
贝蒂苏那时芳草艾艾,上海是八零年代的上海。
某天午后,在家煮腌笃鲜的外婆接到了一个电话。电话里,一个男人声音悲怆地说:“我在外滩等你。你要是不来见我,我就跳黄浦江。”
外婆边夹起一块咸肉,边淡定地对着话筒用糯糥的上海话问道:“侬是撒宁啊?”
电话那头的人忽然就愣住了,然后声音怂了半天憋出句话道:“阿姨,麻烦侬告诉苏苏,我在外滩等她。伊晓得吾是撒宁。”说完“啪”得一声挂掉电话。外婆说,对方那挂电话的用劲,像是扔出了烫手的炸弹。
说来这事也十分的蹊跷。外婆是脑子何等清爽的人,那日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。等烧好腌笃鲜时才想起来。告诉贝蒂苏的时候,已是傍晚时分。
贝蒂苏抬了抬眼睛表示有听到,然后淡淡地“哦”了一声,低下头继续看书。外婆倒也不着急,补了句“侬伐起看看叫”(你不去看看)。贝蒂苏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,半点没有表示。
据我娘说,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在家吃饭,并无异样。第二天《新民晚报》上也未见黄浦江浮尸的报道。
不多久,此事便消沉下去。家中无人再提。恋爱的结束和它的开始一样隐秘——是桩悬案。
3
那时贝蒂苏刚从大学毕业,顺理成章地在之前实习的银行留了下来,正儿八经地开始朝九晚五。她日日油光水滑地出现在弄堂里,像光一样耀眼。某天她像往常一样,在电梯里狂摁关门键的时候,一双宽厚的手把那两扇即将合拢的门硬生生地掰了开来。那双手不止掰开了电梯门,也在贝蒂苏的心上掰开了一条缝,踏进一双脚来。
乔治李,彼时三十多岁, 比贝蒂苏大上一圈,在文革中完成了少男到熟男的转变。两人相逢时,他还差 33 天和未婚妻领证结婚。电梯门一开一合间,未婚妻突然就像杯泡了好几泡的茶,茶味早已散去,只剩下颜色;贝蒂苏却是刚打开的香槟酒,小气泡突突地冒着,把乔治李的心顶得痒痒的。
乔治李自诩比他同时代的青年们更有抱负,事业和爱情有异曲同工之处,全看是不是敢想敢做。
他也是真敢做,婚仍是按部就班的结,只是新娘换了人。
他俩结婚时,前未婚妻不请自来,当着全场人的面,哐哐干了三杯一句话没说,转身走了。很久之后,外婆转述那天的场面还会一直念叨。她说姑娘是好姑娘,可输就输在那个“好”字上,委屈都要放在人后,她转过身离开的时候,眼泪流下来,伸手去揩的样子又有谁会看得到?
我问她:“你就不觉得这件事做的不妥,也不出手阻止贝蒂苏?” 外婆道:“有什么好阻止的?我们家最不缺就是一意孤行的女人。天都注定好了。再说,男人变了心,即使没有你阿姨,那姑娘在他身边也根本留不住。要不别哭,要哭就当着男人的面哭。”
“可是贝蒂苏不是也有对象的吗?”那个电话里威胁要跳黄浦江的男人。
外婆愣了几秒, 眼神有些飘:“不记得了。”
因为这件事情,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我见到贝蒂苏都发怵。那感觉是你很钟意的一个人,干了件让你三观尽毁的事情。她在我心中貌美天下第一,一直觉得品行也是如此,于是每每想到似是她拆散了那未婚妻的姻缘,就顿感失望,不自觉就躲着不见。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执念力太强的缘故,不想见,就真得很少再见到她。
贝蒂苏婚后先是和乔治李移居南方,两人生了一个女儿,取名玛丽。那之后乔治李考到了公费研究生,在 90 年代初漂洋过海,一家三口来到美利坚开创新生活。而后好些年,也只是在交错的年头年尾,熙熙攘攘的家庭聚会上,才能偶尔看到各种形态的贝蒂苏。
带着大钻戒的贝蒂苏,穿着香奈儿的贝蒂苏,喝拉菲的贝蒂苏。美人仍旧是美,却不再让人心悸,说不清是缺了什么,又多了什么,一切变得蹊跷又陌生。乔治李越发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,据说饭局都已经坐到了第一夫人的身旁。
外婆说,他和贝蒂苏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上的人。非常好。
4
只是没有任何预兆的,乔治李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晚,突然回到上海。
他没有打伞,原本往上梳的头发被雨浇得塌下来,像一只遭受了重创的狗。乔治李两眼血红,并不理会开门的我。他径直走到里头,挡在了正在看电视的外婆面前,“噗通”一下跪了下来。
“苏苏外头有人了。”他说。“姆妈,她要跟我离婚。”
事情是这样的。
乔治李某天百年难遇提早回家,偌大的房子里静悄悄。他心想真好,可以泡个澡,于是便悠悠地泡了壶茶,戴着眼罩躺进了浴缸。药草香混合着温热的水汽,袅袅升起来,很快就倦了。
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,忽然听见贝蒂苏的调笑声。那声音婉转有笑意,像她窝在臂弯里听他讲笑话时发出的笑声。那声音听得他心一痒就想要起身,却在刹那就僵了。
人生最奇妙的光景,可以是某个恍然大悟后急转直下,坠至冰冷的谷底。
那笑声,不是她一个人能发的出来的。
眼见那声音越飘越近,乔治李两眼发直,悄无声息地躺回了浴缸,水淹到了梗着的脖子。移门“嘶啦”一声被拉开,贝蒂苏推着个赤裸了上半身的人跌跌撞撞进了浴室。
贝蒂苏穿着黑色绸缎的睡衣,和服领交叠微敞,露出锁骨到乳沟的一片肌肤,微微泛着红。“赶紧洗”她娇嗔地嘟囔着,伸手在那人的胸口划了个圈,用指甲尖轻轻地戳了一下。
那人笑着转过身,看见埋在浴缸里的乔治李露出两只大圆眼睛,又怒又恨地瞪着他。
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贝蒂苏也不慌张,十分冷静地和乔治李摊牌,说要离婚。
“我问苏苏,她什么解释也没有,就说离婚吧。姆妈,我该怎么办。”
乔治李带着哭腔,咿咿呀呀地扯了几嗓子。忽然用手按住心脏的位置,像是要喘口气,脸色却越发不好起来,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,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音。
他像一头中箭的野兽,一头栽了下去。
外婆在一旁大叫:“不好!”
5
乔治李命大,心梗发作的时候,我们正在一旁。
对付这种事,外婆是极有经验的。一番折腾后,乔治仍是活物,并没有什么大碍。只是走了一遭阎王殿,却还是没有等来贝蒂苏,乔治李对当下的局面忽然有了全新的领悟。
她似乎是铁了心要离婚,就和当初她心一横非要嫁给他的时候一样。
离婚手续办得极为平静且顺畅,两人甚至都没有见面,双方委托的律师替他们办妥了一切手续。乔治李拿到离婚证的那天,带了盒凤梨酥来诀别。他对外婆说:“姆妈,你好生保重,我以后不能常来看你了。”
其实他以前也不常来。
那天所有人的背影就是一片片卷黄的叶子,特别应秋天的景。
6
再次见到贝蒂苏,是她又一场订婚宴。
有种说法把男人比作港湾。如果是这样,那一艘船应该可以在很多不同的港湾停泊。
贝蒂苏保养得当,脸上仍是满满的胶原蛋白。无名指上的鸽子蛋闪闪发光,在灯光下晶莹透亮。她拉着那位有些年纪的新先生走过来认人,逐一给他介绍。
“小时候可粘人了,长大了不爱搭理我。”走到我面前的时候,她这样介绍我。她声音里嗔怪的笑意让我浑身一凛,不敢抬头。”不过,他们这几个小孩里,我最宠她。“她又说到。
这句话让我又凛上了一凛。
“为什么?”新手老公在一旁问。
“因为她最像我。”
7
几年后秋天,我收拾行李准备去美国念书。外婆忽然被查实已是癌症晚期,医生说,她还有几个月的时间,就会告别这个人世。
这变故来的太快,所有人都措手不及。我掐指一算,这一去再回来时,她怕是已经不在人世。
去替她收拾房子的时候,看见冰箱里分着几大盒拌好的馄饨馅,盒盖上依次贴着孙辈孩子们名字和喜欢的口味。
外婆倒是极为平静的,秉持着她信奉了一生的稳妥淡然。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吃药的缘故,她身上的皮肤褶得得厉害,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,整个人像是一根快要融掉的老蜡烛。
那天,她问我知不知道俄罗斯库尔斯克号的沉没事件。
“其实,死掉这件事情,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。”她说。“但是等死这件事,囡囡啊,却是吓人的紧。我有的时候想,那些当时在船上的人,明知道自己死路一条,却还要在死之前经过漫长的等待和煎熬,这个过程实在是太残忍。我现在就是那个在沉船里等死的人啊。造孽啊。”我在一旁听着,脊梁骨一阵哆嗦,伸手握了握她羸弱的手臂。
“你阿姨什么时候回来?”她又转了个话题。
“下个礼拜吧。”
“哦。”她若有所思。
“我下个礼拜去美国了。”不知道为什么要忽然说起这件事情。
她像是在思索下句话的过程中突然被打断了,猛地抬头想看我却又忽的低下头去。嘴唇动了动要说什么。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去,背过身去嘟囔了一句去厕所,拔腿就跑。走到门边时,眼泪鼻涕已经流了一脸。
回去时,外婆看上去非常平静,递给我一个红包,上头印了个胖兔子。
“明年的,提前给你。”她戴着老花镜对我笑。“阿拉囡囡将来嫁个好人,别像你阿姨那样。”
“好。”我帮她捏肩膀,眼泪落在她肩头。
“别捏了。手都酸了。”她背对着温柔地说。
没有任何意外的,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此情此景里我也是沉船上的人,绝望地迎接分别的命运,什么都做不了。那些说什么要好好告别之类的,都是屁话。
8
外婆被埋在了一座很贵的墓园里,邻居都是沪上知名人士。
她占的位置极好,金边银角。偶尔会有墓园里的流浪狗或者流浪猫经过,在她身旁坐一坐。
据说乔治李去了她的葬礼,遇见了贝蒂苏。据说他们拥抱了一下,泯去了恩仇。
“据说”是因为,以上的一切是贝蒂苏告诉我的。
我们多年后的会面,在纽约曼哈顿下城的小酒馆里,她摔伤了胳膊,打着石膏。
仍是又美又帅的,比起没有胳膊的半裸石像。
我下午的时候刚发现未婚夫出轨,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大钻戒扔进抽水马桶里。看着贝蒂苏的时候,想起这事她忒有经验。
“我当年并没有收到什么贵重的定情信物可以扔,只是我发现对方不忠的时候,他威胁我要是不去听他解释,就跳黄浦江自尽。”
这个情节听上去很是熟悉。
“我那时候发自肺腑地觉得他就应该把自己沉到江里,他等不到我也就真的跳了下去。”贝蒂苏说
着说着就笑了起来。“后来呐?”我接着问。
“后来?”贝蒂苏喝了口酒,扯出一个冷冽的笑容,又滑进一个失控的哭腔里。“呛了太多水,昏迷了很久,又因为水太冷冻伤了下肢……他那时候正值盛年,就成了个瘫在床上需要人服侍的废人……”
贝蒂苏泪流满面,哭音里带着凄惶的笑声。
“我爱上的他的时候,还是个孩子。那么清俊儒雅的男人,在台上讲着《诗经》……我等了那么多年,等到他终于不再是我的老师,等到他终于离了婚……却还是敌不过你外婆安排的一个局啊。只是因为她不想我嫁给一个曾经是我老师,离过婚,没有什么钱的男人。她说不想我被人,戳着脊梁骨议论……”
她一把年纪了,却像少女一样嘤嘤地哭泣,还好我们此刻身处纽约。
9
我不知所措地听着她版本的故事里,外婆变成了拆散儿女姻缘的恶毒母亲。
纽约初秋的晚上很冷,我们在曼岛的最南端席地而坐,望着对面岛上举着火炬的那位名媛。
其实乔治李的出现也并不单纯,和外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所以当几年后那位未婚妻找到贝蒂苏说出真相的时候,她自导自演了那样一出戏来报复他和所有人。她说那时也没多想,只觉得有些东西要用最恶毒的方法拨乱反正。
她对乔治李不是没有感情,只是真相大白后,没有办法再接受这个人。
贝蒂苏抽到第五根烟的时候总结说,这一切归根到底也要怪她自己,外力终究是推手,不坚定,不相信,无谓执拗的人始终是她自己。
10
我回到家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中午。
回去之前我先去了犹太人的珠宝区,当掉了那颗大钻戒。老板问我要保留多久的时候,我说一周。
一周后,如果我没有来赎回,那他可以随便处理。
我又去另一家高仿的珠宝店买了一枚一模一样的高仿戒指。戴在左手无名指没有任何差别。
我进门的时候,他正焦急地打着电话给朋友查问我的下落。见到我的一瞬间有些怔,忽然就过来把我箍进怀里。
我想起装在猫项圈上的针孔摄影机一不小心拍到的那些画面,原来他高潮的时候小腿肌肉会抽搐。
我的头发上攒了贝蒂苏一整晚的香烟味,不知道他怎么就亲得下去。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,我尽量扯出一个正常的笑容。
他似是不安,伸出手又勾住我。
这次我顺从了些,伸手环住他。
“以后不要乱跑,你知道我昨晚多担心吗?”他的声音很好听,又醇又厚,责备和宠爱拿捏的非常好。如此老练,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察觉出来呐。
“你昨天一整天都一个人吗?”我腾出那只戴了假钻戒的手,试图抓住一屡阳光。
他淡淡地“嗯“了一声,手掌摩挲着我的腰。
那枚假戒指在阳光下闪着晶晶亮亮的光。
贝蒂苏说得对,用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来,那像真钻一样耀眼的火彩。
(完)
作者:豚 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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