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妈给了他一面镜子,让他观人前先观己。他家在三楼,楼下是这栋楼装煤的小仓库,左一排,右一排,公正整齐的工字形。人们在煤房前坐着凉椅聊天,他就在三楼看着大家,手里握着镜子。
他撑着下巴看向远处山脚的河,徐斯文想起有句话,望山跑死马,他用为数不多的初中文化来思考,自己看着那条六桥河能不能把自己跑死。可他更担心一件事,他怕他还没在跑死的路上他妈就会让他回家,去找“轻点叫”的碗。
轻点叫是条高贵的中华田园犬,名字是他已经过逝的奶奶取的,他一直觉得他奶奶是这世上的幸福人,有日午后吃完青椒土豆丝的奶奶满心欢喜,说去找爷爷,傍晚发现倚着爷爷的碑已经深睡的奶奶,她摘了帽子挂在碑前,发尾上一朵紫色野花,真是美,想来是因为太美,才去找他。
轻点叫有其它狗类所不具备的贵族习惯,之一就是藏起自己吃饭的碗,或者把它吃掉,徐斯文不在乎这个,他只在乎轻点叫时而的冷漠,其实是高贵,高贵不就是冷漠吗? 徐斯文很反感它,又偷偷羡慕,这应该是最纯粹的学生与狗的关系。
而徐斯文也总觉得自己血统是很高贵的,只是家里没有族谱,父母起名也太随便,他现在也没找到自己是个什么血统,可他觉得纳兰和南宫都挺符合自己的斯文。 事实也是这样,他在作业本和数学书上写过纳兰斯文,只是回音淼淼,大概是因为作业本很少教,而数学老师的文学素养估计不如轻点叫的高。
私下苦练多久的纳兰好过签名,可签上去并没人买账。这让他惆怅,可他不想惆怅,他觉得自己惆怅起来像个姑娘,可自己是爷们,所以当着男人还想有女人味,有点侮辱自己的斯文,这个不太好,那还不如望着山下那条河跑死呢。
可事实是山下那条河他经常去,让风吹着空裤裆跳下河洗澡,水花像洒落的盐。而他自己也确实常常惆怅,他知道石头记里有个在土坑里填落花的妞儿,他没见过,所以生好奇,误以为喜欢,才想女人该是有味儿的,如果长在男人身上的话兴许更好。
——少年心性像极了静够了的夏天,风还没吹完,雨就下了。
是的,这些一切一切遮住阳光让远方的山忽明忽暗的云朵,都是来自这个趴在三楼窗台撑着下巴,时常照镜子的同学。墙体外像奶皮干燥一样掉落的砖他看不到。
因为他的看不到,他就生长得慢了。足够的时间咀嚼和消化,还有回味。
徐斯文想着这初中什么时候到头啊,我经历这些年,总得有点故事吧,徐斯文可就盼着拿着这一堆的故事泡上一杯茶,怼了它,一次就长大。他受够了没完没了的夏天,期待着长大了这夏天兴许会短一点,年少的他只是一只幼圆纯黑的蚂蚁,长大了总能长成一只会叫的知了,快活个十天八月,然后死掉。
现在徐斯文心里这只小知了就长在那山半弯马好过的头发里,它稀罕着马好过的头发,妈妈也说她的头发好看,“马好过的头发,麻花的辫”,这让他自己也总爱轻声说着这句话,背上趴着一个书包嘴里必定配上一根狗尾巴草,舌头上嚼得草杆甜甜的,满喉咙里都是欢喜。
但是,徐斯文很没出息,看着狗尾巴草就情不自禁的想起马好过的辫子,一想起来就把这句话当成春天里的欢歌开始哼唱,夏天的风像海边的浪,他让这阳光撩拨得发干嘴唇一撅动,嘴里的春天就往下掉。
刚开始的时候徐斯文不开心,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夏天啊,太烦人,那可是马好过的辫子,从嘴里就没了呢。
是啊,这小小的关于异性的信仰怎么能够丢掉,不然徐斯文该怎么当蝉,还怎么长大呢?
可后来就好了,徐斯文自己能感觉到,他从放学到回家这条遥遥的长路上,总是有太多的不适应,那么多的不适应和不习惯,被适应了又被习惯了那么多次,都该无所谓了。
至于故事,徐斯文昨天放学的时候和叼走李老头烟草袋的唐三脏干了起来。 徐斯文不怕它,就算轻点叫怕唐三脏,狗怕猫总没有人怕猫可笑,徐斯文想通了这一点,丢了书包就轰轰烈烈的干了一仗,虽然已经付出了一些小小的代价,但是往事已经随风去,斯文就不想再提。
这样一次强出头的事迹让李老头觉得斯文不仅斯文,还很仗义,就请他蹲下来,和老李一起吃烤苞米,老李说他去过很多地方,年轻的时候去打过仗,去了一个一半麦浪层层的半坡上,另一半小湖流水,有弃置多年却别致好看的驿站木屋和官道,层层枫藤爬满了石壁和木墙。他的兵弟兄们瞪着眼斜着眼都在往前走着,他眼睛撑得慌,就折返回来背着蓝天白云洗了个澡,打了些酸葡萄,还遇到了花姑娘。
徐斯文一听,有戏,那湖边的木屋就像他妈告诉他的,估计住的就是他素未谋面精灵或者山神。而且他好久没吃过葡萄,葡萄能酸成什么样啊,估计还得想几年,才想得到。至于姑娘嘛,肯定没有马好过漂亮。可是去打仗,这可真是一个故事啊。
徐斯文用发干嘴唇蹭了蹭烤得焦黑一层的苞米,然后一嘴咬了下去,玉米粒滚着香香的热气在牙床上乱烫。徐斯文是真喜欢,一回想,你们的那些事啊,都没吃东西来得重要。
他看着远方山上坐落的酒红的太阳和内外焰快合在一起的小火苗,这个夏天还真快下了,轻点叫不知道有没有囤粮,徐斯文拿起手里的半块啃得稀碎的苞米,把李老头扔在无精打采的背包对面,撒欢一样的往家跑。你们的那些事和治嘴馋的妙方,还不如我家里的狗重要。
只是徐斯文家里不只是有狗,还有书,那书里头的故事,徐斯文咂了咂嘴,还真比老李头的故事好。
只是和马好过的马尾啊,就不要比了,比来比去,没完没了。
(完)
作者:张伐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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